我的母亲是一个地道的西北农妇，虽说不识字，但于针线茶饭、洒扫庭除、待人接物诸端，则无一不通，无一不能。提起母亲，就想起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。
想起母亲，便想起只属于她的味道。
黄豆酱
西北农村的夏日，悠长而充满生机。
记得在我童年的一个夏天，院子里的菜瓜秧已坐了青果，水红色的荷包牡丹含情欲滴，而幽居西南墙角下的一丛丛玫瑰，则花枝招展，芬芳四溢，招来蜂歌蝶舞。
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，母亲做了一陶盆黄豆酱，阴雨天就搬到廊檐下，阳光灿烂时又晒在花园的矮墙上，得空就翻一翻，搅一搅，一副悠然自足的样子。
由于当时年纪小，我并未留心母亲做酱的方法与技巧，只知道她用了自产的黄豆、花椒和面粉，还加了盐和八角作调料。至于现今制酱所用的豆麯、米麯酶等产品，在她那个时代，或许是从未听闻也不敢奢望的事情。然而，这并不影响母亲的能工巧手，毫不夸张地说，她做的黄豆酱，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同类产品中颜色最好、味道最厚重的。即便今日回忆起来，都觉得口有余香，馋涎欲滴。
猪油盒子
做猪油盒子是我母亲多彩厨艺中的拿手好戏，也是我们家招待亲朋好友时的看家菜。
和时下我们常常在酒店餐馆中吃到的同一食品不同，她烙的猪油盒子略大略厚，圆圆的，既耐品耐嚼，耐人寻味，又温润可人，大气天成。
母亲做猪油盒子时很细心也很有耐心。她首先把白面炒成绛面，然后与熟猪油和匀，加入葱、蒜、花椒和其它调料作馅儿，包好后擀成小饼入锅。她拌的馅子总是如法得体，不油不腻，不软不涩，可谓增一分则多，减一分则少。尽管那时还没有电饼铛等新式炊具，只能用麦草、风匣、大铁锅，但她烙的猪油盒子总是黄里泛红，香美独绝，令所有食者啧啧称奇。
麻菜
临洮人所说的麻菜，其实就是外地人口中的腌白菜，只是因为本地人腌制时多用花椒作调料，该菜味麻而传沿既久，习惯上也就叫做麻菜。
过去，农村物资匮乏，生活困窘，一到冬天，冰封千里，天老地荒，西北人是很少有蔬菜吃的。于是就“未雨绸缪”，缸腌窖藏，以备不时之需。此时，产于本地、素日平淡无奇的胡萝卜、洋姜、甘蓝，尤其是大白菜，又做了人们的新宠，成了陪伴大家度过荒寒的佐餐首选。
每年腌菜前，母亲总要父亲到县城里买最好的大白菜，既要茎长叶茂，又无病害虫害。等父亲把菜买回家，母亲便精心拣择，削去菜根，剔除黄叶，码放整齐。
第二天早早吃过午饭，母亲便专心致志开始腌菜。她先是一遍遍把菜洗净，继而放进开水锅里去焯，之后就是沥水，摊晾，降温。
太阳偏西时，母亲着手将菜装缸，此时，脱水后的白菜尚有余温。母亲拿起盛在筛子中的一棵白菜，摸了摸，然后把它放入缸底，将茎干摆正，叶子拉直。就这样，一棵，两棵，三棵……
当母亲摆满第一层后，便在白菜上面撒少许的盐、花椒粉和小茴香。以上各层，她如法炮制，只是越往上面，调料的数量渐次增多。
菜装完后，母亲盖上缸盖，在我和姐姐的帮助下，把缸挪到院内南墙下。离开时，她又若有所悟似地从厨房里搬来两块洗净的石头，压在菜缸内。
大约过了一个星期，母亲说她腌的麻菜应该好了，听了她的话，我们渴盼已久的几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吃。
为了成全儿女，那天中午，母亲做了一顿包谷面糁饭。吃饭时，我看见饭桌上除一碟绿茵茵的韭菜咸菜和一小钵红红的辣椒之外，还多了一大碟黄灿灿的麻菜，登时口内生津，食欲大增。
我们兄弟姐妹多，妯娌也多，家中绝大部分人都无数次吃过母亲腌的麻菜，几个岁数大些的姊妹甚至还跟着母亲学过腌菜的方法，但是，无论她们怎样费心，怎么用力，就是做不出母亲那样的成色和味道。
平心而论，母亲做麻菜的手艺，可谓一绝。她做麻菜几十年，从来没有失手过，年年都是一样的味道，一样的颜色，看似金黄灿烂，吃起来脆生生的，麻中带酸，不咸不淡，回味绵长。自她去世后，我再也没有尝过那样的味道。前几天，我们一大家人聚会，大鱼大肉之后，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说起母亲和她腌制的麻菜。三弟说，我们家最大的遗憾，就是使母亲腌麻菜的手艺失传。此话信然。
是啊，岁月如歌，往事如烟，说起母亲，就想起孩提时那些鸡零小事，就忆及母亲百般千般的好。如今，母亲走了，却把无尽的思念留在了身后，让儿女们悔愧莫名，长夜难眠，当我们念及她时，无不鼻子发酸，泪眼迷离。
母亲为人和善，心灵手巧，她不仅赋予我们生命，而且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，让我们怎么学也学不完。
母亲做人低调，不显山露水，正如至爱无声，大美不言。她的生活，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，多是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，而尘世的伟大，正是掩映在柴米油盐等平凡小事的后面，需要我们抽丝剥茧，用心体认，不断感知和发现。
责任编辑：范虹
